安黎/追寻先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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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寻先祖
文/安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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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一首歌里仿佛有这样的歌词: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到哪里去”似乎不是什么问题,答案是明晰的。每个人都明白自己最终的归宿,只是通往和抵达目的地的时间和方式不尽相同。但“从哪里来”却成了一个问题,需要追寻和求证。我们习惯于把自己比喻为树上的果实,但曾经孕育了我们生命的树又在哪儿呢?也许我们看到了树的叶片,触摸到了树的枝条,但深埋在土里的树根,却悄然地躲藏于我们的视觉之外。
至少,我的祖先对我来说是一团迷雾,是一个求证未果的方程。我出生时,祖父和祖母早已辞别人世,但有关他们以及曾祖父的传说,却久久在村里回荡,一直陪伴我度过少年与青年时代。人们的议论,父亲的讲述,使我对曾祖父和祖父的大致轮廓有了基本的掌握。曾祖父是清末举人,戴着标志官位的顶珠;他当过佛教圣地香山庙会的会长,从家里到香山,往返皆坐人抬的轿子;他出入县衙,用村里人的话说,两旁的侍卫“都要向他脱帽鞠躬”;他拥有良田三百余亩,房舍皆为木质高楼;他不事稼穑,播种与收割皆由佣工和僧人包办。曾祖父无疑生活在上流社会里,用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流行语说,就是属于剥削阶级。曾祖父的发家史我无从考证,但凭他中举这一事实来判断,可以肯定他的飞黄腾达与他的读书有关。我猜测他的才情一定非同寻常,一定写得一手漂亮的文字与文章。我的猜测并非没有依据:当我考上大学中文系的时候,当我从事与文字有关的工作的时候,村里人的直接反应是“那是他先人给他遗传的”。
有我曾祖父积累的家业做后盾,有我曾祖父的严格管束与家庭训戒,我的祖父也受到了良好的教育。祖父完成学业后,先在乡村当教师,后举家迁至县城,他在县衙里谋到了一个“代书”的职位。所谓“代书”,就是替那些打官司的人写状子。祖父据说也是一笔好写,字写得非常漂亮。可惜的是,由于家庭的几度变迁和破损,他并没有留下一页纸片供我们欣赏,也作为他妙笔生花的物证。
与曾祖父不同,我祖父未曾品尝奋斗的艰辛,他是在曾祖父的荣华富贵里坐享其成,这就使他成了村里人眼里的“败家子”。但我对祖父的理解却与村里人有很大的不同。在我看来,祖父更像一位典型的文人,他不吝惜钱财,有着李白“千斤散尽还复来”的豪迈之气。
曾祖父去世后,年轻的奶奶也因病亡故;也许是因于过度悲痛,也许因于别的原因,总之,祖父决计到县城安家,他毅然决然地要离开村庄。祖父别离村庄时,几乎没携带什么物件,只是领着我父亲、我叔叔和我的两个姑姑。祖父把所有值钱的东西,一一存放在本家和邻居家。给他一碗小米,他就交给人家一个雕刻着花鸟鱼虫的大立柜;给他一升绿豆,他就让人家把那张做工极其精美的八仙桌抬走。令村里人意外的是,他敞开自家房舍的大门,谁想在里面居住都可以,不用交租金,以至于那么富丽堂皇的屋子竟然成了人家的羊圈和猪窝。
祖父在城里安顿好家之后,就急急忙忙地给自己寻找新的伙伴,其时他才三十三岁。第二年,他便与东街一食品商的女儿再续姻缘。此时食品商的女儿——也就是我的后奶奶——芳龄十二岁,与我大姑才大四岁。祖父放浪形骸的生活形态可见一斑。
三十六岁是中国人所说的“门槛”,依据阴阳原理,人至三十六岁这一年,多灾多难。祖父印证了这一民间传言,他未跨过这道“门槛”;那道不知是由刀刃还是陷阱构成的“门槛”,夺去了他风华正茂的生命。他一去世,犹如一座屋子的立柱被拦腰折断,整个天都塌了下来。加上我后奶奶,五个年幼的孩子立刻变得手足无措,无依无靠。这个时候,我后奶奶十四岁,我大姑十二岁,我父亲十岁,我小姑八岁,我叔叔才四岁。
城里的生活忽然之间就变得窘迫而艰难,后奶奶于是率领一群孤儿,又返回了村庄。然而,这个时候的村庄已没有了故乡特有的温馨,有的是冰冷和拒绝。当人们得知我祖父病故的消息后,欢欣鼓舞,奔走相告,于是一场抢夺大战在村里上演。在父亲和姑姑等孩子的注视下,房舍被本家和邻居们强行拆除,拆卸下来的木料被瓜分。无处栖身的五个孩子只能暂住在房屋被拆后留下来的两孔窑洞里。
万贯家产瞬间归之于无,父亲等一帮孤儿变得一无所有。祖父寄存在邻居家里的家具自然要不回来,而由小孩子们组成的家庭也不停地发生着事端:叔叔病亡;土地的契约被一户人家从后奶奶手里骗走,大片大片的田地眼睁睁地被他人霸占耕种;一个曾经显赫的家庭由顶峰跌至谷底。再接下来,后奶奶回城里改嫁,两个姑姑分别被寄存在两个姨婆家,而我父亲,则成了一名长工。父亲十三岁那年给人家放羊,天突降暴雨,他跑进一座瓜棚躲避,没想到瓜棚忽然倒塌,他被埋在里面,脊梁杆子被压断,从此他就成了驼背。
2
曾祖父和祖父有着怎样的容貌,我无从知晓。他们活在人世时,摄影技术还未诞生,因此他们未曾给后人留下一张照片。医疗技术的落后让我祖父年轻殒命,而他的人生苦短,则标志着一个兴盛家庭的终结。幸福没有了,惟有苦难才刚刚拉开序幕,真正在这场悲剧中扮演主角的是我的两个姑姑和我苦命的父亲,而我父亲的命运足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
父亲给我讲过他曾在曾祖父怀抱里所享受到的快乐。曾祖父那时是香山会会长,香山会每年两次,上半年在农历三月十五日,下半年在农历十月十五日。一进入农历三月,香山的轿子就会来到我们家,将曾祖父抬走;而曾祖父离家时,总要带着他的孙子——也就是我的父亲——三月下旬,轿子会把曾祖父和我父亲抬下山,送回我们家;随曾祖父回来的,还有一大群香客们祭献的牛羊和其他布施。随便提一句,我自己的生日就是农历三月十五,不知这是一种巧合,还是有一种命运的暗示在其中?
这样一个家庭对父亲而言,并未从中受益,恰恰成了他灾难的源泉。父亲年幼时开始扛长工打短工,受到的欺侮不胜枚举;当他稍稍懂事后,为了追讨被他人抢占去的土地,又陷入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官司之中;当官司打赢,部分土地划归到他的名下,他还未从中收获一颗麦粒,忽然“城头变幻大王旗”,穷苦不堪的他被定为富农,承受从肉体到灵魂双重的折磨,遭受到无休无止的批斗。他比一般的人民更不幸,但却连做人民的资格都没有,而是成了人民的敌人。在我最早的记忆里,父亲总是戴着白牌子,弯腰站立在公众面前低头认罪。他的这种形态使我一出生就感受到自己低人一等。我看到他被人押解着游街,总是跑得远远的,把自己藏起来,心里滋生出难以名状的恐惧。
回到家里的父亲常常是面色苍白,喘气都很费劲。但他很少抱怨,倒是偶尔能听到他说出一些庆幸的话:你爷爷要是活到现在,恐怕人家会枪毙了他,他死得早好呀!我很疑惑,问他爷爷有什么恶行没有?父亲摇头,说你爷爷没做过什么亏心事,但你想想,他有那么多的地,有那么多家业,他若活着咱家里肯定是地主成分;有几个地主能被饶恕?他们不是被枪毙,就是被活活打死。
父亲说起自己的父亲和祖父,历历在目,如数家珍;但他们对我而言,却恍若隔世。我未接受过他们的抚爱,因此他们的悲喜仿佛与我无关。但我知道,没有他们,也就没有我;我是他们生命之藤上一片叶子,我的身上流淌着他们的血脉。
曾祖父和祖父的坟墓都位于村南的田地里,但两处墓地却不在一块儿,相距大约有一百多米。曾祖父的坟特别大,像一座小山丘;在未曾见过帝王将相的陵墓之前,我从没有见过那样的庞然大物。这座坟墓带给我幼小的心灵里,不是自豪,而是自卑。在贫下中农无比光荣的年代,作为剥削阶级的我的祖先,把坟墓建造得那么宏伟壮观,无疑会增加人们对我的歧视。父亲大概也有着与我相似的心理体验,他对曾祖父的坟避而不谈,避而不见。我随他清明上坟,他总是绕过那座巨坟,直奔祖父母的墓园。但他并未真的遗忘曾祖父,晚上夜深人静时,他像做贼一样,偷偷地去曾祖父的坟上烧一叠火纸,挂一串长钱。
祖父的坟与普通人家的坟没有什么差异,它坐落在一道土坎下面。墓地里有三座坟,柏树茂密,野草青青,我从小就随父亲上坟,因此对它相当熟悉。大概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吧,我正在上小学,全国兴起了平坟运动。曾祖父的坟被挖平,祖父的坟也未能幸免。挖曾祖父的坟时,我不在现场,村民们挖出了什么我不知道;但挖祖父的坟墓时,我就站在一旁观看;我目睹了自己祖先的坟墓,怎样让一个个挥舞的镢头将其夷为平地的。但幼小的我,心里并没有泛起波澜,而仅仅把它当作热闹看。我清晰地记得,村民们从我祖父的坟里挖出陶罐、釉碗和马钱等物。这些陶罐有的被当场砸碎,有的被村民拎回家盛鸡食。我父亲当时也在现场,但性格怯懦的他并未予以制止。祖父去世时,我家已经衰败,但他的坟里还有这么多陪葬品,何况曾祖父的陵墓呢?曾祖父的陵墓一定埋得很深,他墓里究竟埋着什么,至今还是一个谜。
我许久未回到村庄祭祖了。曾经对祭祀之类的活动不屑一顾的我,随着年岁的增长,居然有了回乡寻祖的冲动。这种冲动宛若层层涌动的海浪,在荡涤着我心灵的堤岸。祭奠祖先,除了表达我们的感恩,更蕴含着我们对自己的求证。不然,我们都会因自己的来历不明而迷路。
文图来源于网络
作者简介
安黎,男,1962年出生,原籍陕西耀州,现居西安,为《美文》杂志副主编。在国内外百余家杂志发表各类文学作品,累计四百余万字,出版有长篇小说《痉挛》、《小人物》、《时间的面孔》以及散文集《我是麻子村村民》、《丑陋的牙齿》、《耳旁的风》等十余部书籍。诸多作品被《作家文摘》、《读者》、《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中华文学选刊》等转载,并有数十(部)篇作品被翻译成英文、日文、韩文、蒙古文、哈萨克文、藏文、维吾尔文等多种文字,在相应的国家和地区刊发出版。曾获柳青文学奖、西部文学奖、西安文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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