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游诗界
（总第211期）
“南李北解”：大解、李不嫁的诗歌——全国网络新诗选粹
本期诗人：大解 | 李不嫁
导读：近期选诗，发现了一批优秀诗人，年轻者居多，“哪个少女不怀春，哪个少男不钟情”，青春本身就是一首诗，发乎于情，由内及表，热情洋溢，难以抗拒。而早已成名的诗人依然笔耕不辍，为读者呈现出大批优秀作品，得以在《吕游诗界》不断展示。贵州诗人李发模就是其中一位，宝刀不老，诗歌中体现出强烈时代性、先锋性和历史责任感。 中年诗人中，大解和李不嫁越来越有“翘楚”的风范，诗歌从没让我失望过。我虽然每次筛选诗歌，尽量不去选他们的诗歌，以给年轻人更多机会，但是每次读到他们的诗歌，欲罢不能，就像服了毒品，难以戒掉，感觉只有选了他们的作品，才不枉“选粹”的名号。优秀诗人本身是具备光环和磁性的，这源于诗歌蕴含的巨大魅力。 大解的创作早已经破茧化蝶，进入“松弛”创作境界，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随性”。随性是一种创作状态，随性不随意，诗随“性情”走，诗人的主观意愿不是与诗歌所述客观事物产生对抗，而是融入其中，“我”与万物互为彼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田野放低了自己，以便突出燕山/使岩石离天更近，”（诗歌《燕山赋》）要么自己站在所写事物的队列，要么自己变成事物，“我只是其中之一，但我只所爱/已被燕山所记载，也被土地所承认”。大解的诗歌体现出强烈的在场感，并以诗人的哲学思考，将事物带入历史和未来时空，“我都回到河北了，长江还在原地流动。/我都死过多次了，古人还在我的身体里，/坚持漫长的旅行。”（诗歌《长江》），在这样的三行诗歌中，大解带我们完成了河北——长江的空间转换，完成了古人——今人的时间更迭。“一万年后，我是我自己的子孙，还会来，/看你爬行。”大解的诗歌创作，外松内紧，仿若打太极，看似随性无邪，力道绵薄，其实外圆内方，内功深厚，四两拨千斤。他的诗歌中，时不时会蹦出“神”、“上帝”这样的词，并非故弄玄虚，而是他的诗歌内在精神的“神性”显现。大解的诗歌中，人间万物已经褪去外形，青草褪去草叶，杉木褪去枝干，大山褪去高度，众生褪去肉体，只有万物的影子在阳光照射下刻画于大地。大解的诗歌写作要寻觅的正是世间万物的“灵魂”，正如他在诗歌中所说，“从此我有了道路，神啊，这是你给我的”（《蒙恩书》），他的创作体现了精神层面的人文追求，这种追求决定了诗人和诗歌作品的层次，“所以真正的诗歌不仅仅是审美，它更是一种进入灵魂的语言。”（王家新语）大解的诗歌充分体现了这一点。 而李不嫁的诗歌，像一只巨大的蜘蛛，语言的蛛网密而不乱，几乎触及生活的每个角落，有一丝蛛丝马迹，都能在李不嫁的内心形成巨大的回响，“河流发情的时候，/像年轻的母水牛一路狂飙”（《河流发情的时候》），他对生活的感悟能力无与伦比。李不嫁像一位多年行走江湖的老中医，把脉生活，望闻问切，无一不精，尤其号脉，诗歌视角总能按住时代的脉搏，感受到的，不只是时代脉搏的强大，还有脉搏传递的个人、社会、国家深处不可见的阴虚或阳虚，其准确的洞察力源自“医者仁心”的素养和胸襟，让他的诗歌具备了医术的精准和手术刀的锋利。读李不嫁的诗歌，透过语言，能看到他诗歌里的火和烈焰，“这一跪，要费很大的力气/才能从尘埃里站起/而普天下的黄土都是腥的/桃花源里可耕田哪，但我不跪你”（《昌耀墓前》），这是诗人骨气形成的烈火。强烈的批判性，让李不嫁的诗歌里充盈着浩然正气，“我真是替他们着急啊/隔着黑白照片/恨不能伸过肩膀去，用毕生力气，抬起一束光”（《给鲁迅先生抬棺》），特别是“新冠肺炎”期间，他在短短时间内，创作了一批高质量的诗歌，透过疫情折射出的人间百态，写出了凛然正气，“……够了！当黑帮偃旗息鼓/而黑夜却继续作恶，/在光天化日下唱起颂歌”（《这忧心忡忡的日子》）。如果依然用中华武术来形容李不嫁的诗歌，他演习的，一定是八极拳、八卦掌或者永春，面对人性的劣根，他是“我要打十个”的诗人，“湖南老诗骨”的称谓也是一语中的。 在当下，大解和李不嫁俨然成为我眼中的“诗歌大侠”，一个在河北，一个在湖南，一个练内家拳，柔中带刚；一个练外家拳，刚劲威猛。一南一北，可称为当代中国诗坛的“南李北解”（大解原名“解文阁”）。但是，很有意思的是，原本北方的汉子性格外露，粗犷豪放，南方的书生性格内敛，温文尔雅，在大解和李不嫁二人这里，正好来了个互换，南方的李不嫁展露的是北方的侠肝义胆，北方的大解身上却平添了南方的书卷气。不知道是否是人生不同的境遇带来的这种强烈的反差。但是，我们依然能找到二人的相似之处：一是境界高，诗歌的精神气质占诗歌主导地位，体现出诗人所秉持的使命感与责任心。这几乎是一流诗人必须具备的品质。二是诗歌中都凸显了当下诗人应该具备的骨气和真诚，正如刘勰所言：“《诗》总六义，风冠其首。怊怅述情，必始乎风；沈吟铺辞，莫先于骨。”同样写雷雨，大解写的是“我被天空威胁，说出了原罪/然后跪下，等待宽恕或被一阵风轻轻扶起”（《暴雨即将来临》），李不嫁写的是“地上作恶的人啊，平地起惊雷，你要躲避”（《雷神》），内心的自我忏悔和外在的嫉恶如仇表现得和谐统一。三是诗歌的语言都有着当下时代平民化语言的倾向，“现在我羞于说出真理，是由于我/还没有得到真理，但我心有所敬”（大解《心有所敬》），“栽一棵不死的幼苗，让它的根须/抓得紧地底下沉沦的冤魂/让它的年轮，像粗纹唱片，录得下人间次第的呼号”（李不嫁《载一棵铁树》），通俗易懂，有着返璞的率真，却又不失艺术性。今天我们集中刊发这二位诗人的佳作，就是希望与大家分享，给予大家一个整体的印象，更好的了解他们，学习他们。[导语观点仅代表《吕游诗界》，若有不同，欢迎商榷]
北解：大解的诗歌
大解，男，1957年生，河北青龙县人，现为河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主要作品有长诗《悲歌》，小说《长歌》，寓言集《傻子寓言》。作品曾获《人民文学》《诗刊》《十月》《星星》年度奖，首届苏曼殊诗歌奖，首届中国屈原诗歌奖，鲁迅文学奖等多种奖项。
百年之后
——致妻
百年之后 当我们退出生活
躲在匣子里 并排着 依偎着
像新婚一样躺在一起
是多么安宁
百年之后 我们的儿子和女儿
也都死了 我们的朋友和仇人
也平息了恩怨
干净的云彩下面走动着新人
一想到这些 我的心
就像春风一样温暖 轻松
一切都有了结果 我们不再担心
生活中的变故和伤害
聚散都已过去 缘分已定
百年之后我们就是灰尘
时间宽恕了我们让我们安息
又一再地催促万物 重复我们的命运
衣服
三个胖女人在河边洗衣服
其中两个把脚浸在水里 另一个站起来
抖开衣服晾在石头上
水是清水 河是小河
洗衣服的是些年轻人
几十年前在这里洗衣服的人
已经老了 那时的水
如今不知流到了何处
离河边不远 几个孩子向她们跑去
唉 这些孩子
几年前还呆在肚子里
把母亲穿在身上 又厚又温暖
像穿着一件会走路的衣服
天堂
地球是个好球，它是我抱住的唯一一颗星星。
多年以来，我践踏其土地，享用其物产，却从未报恩。
羞愧啊。我整天想着上苍，却不知地球就在上苍，
已经飘浮了多年。
人们总是误解神意，终生求索而不息，岂不知
——这里就是高处——这里就是去处——这里就是天堂。
感恩书
——写在五十岁
没有什么遗憾了 到现在为止
我所做的和我必须做的正好相等
剩下的事情顺其自然 任它水到渠成
我承认这个世界
有我无力到达的广阔领域
在这芸芸众生中 命运给予我的
是一条窄道
但我接受了这一切
并怀着感恩的心情
怎样报答才可以安慰自己？
想到这里 我的心
渐渐地红了
而我的一生
还没有完全透明
我请求给我一束光 或者我自己
变成一束光 融化掉命里的杂质
上帝啊 请允许我走在你指引的路上
不停下 也不隐藏内心的阴影
低头
在众多选择中 我只向命运低头
那不可把握的密码
和疲倦的黄昏 都在路口
等待我承认
而我是这样的执迷 在慢下来的
松散的岁月里 我只关注天空后面的事情
和渐渐来临的脚步声
我知道神的手 正在掩埋生命的真迹
万物在还原 时间和尘埃已经化为浮云
在这靠不住的世界上
生活敞开了太多的出口
而我只有唯一的路径
我必须走到底
才能回望自己的一生
当我在终点
发现命运也是假的
我只向不灭的真理低头 其他概不承认
秋风辞
把小草按在地上 算不上什么本事
秋风所彰显的不是力气 而是凄凉
我知道这是对我的威胁 其警示意义是
如果你不服气 就摧毁你的意志
然后吹凉你的身体让你在离家的路上
无限悲伤
显然这是一次错误的对抗
我无意与秋风交手 我的手用于抓取沙子
最后剩下的是手心里的时光 其余都漏掉了
就凭这一点 我不是秋天的对手
请你松开那些小草 我认输了
趁着夕阳还在山顶上闪光
请你给我一条出路
让我把一生的苦水喝下去
然后洒泪而去 消失在远方
这样可以吗 秋风啊 看在上天的分上
饶恕那些弱小的生灵吧 如果你非要
显示毁灭的力量 就冲我来
把我按倒在地 再用尘土把我埋葬
回忆
太行山搂着石头 那些卵石
都是它亲生的骨肉
我决定搬走一块 就像抢走一个孩子
当一回强盗 需要在
流水和云霞之间躲闪
还要承受内心的追问 这样干行吗
行 我抢先回答了自己的提问
许多年过去
似乎在一闪之间 时间被抽空
剩下山脉 不断蜕出内部的阴影
我沿着一条小路回到往昔
看见了惊慌的一幕：
有人背对夕阳 脚步凌乱
怀里抱着石头 心里藏着宝贝
越走越小
我必须要走过这个河套
可我为什么要走 原因尚且不明
拍掉身上的尘土 看了看鞋底
我有信心了 在天黑以前
道路还不至于弯曲 我能够走过去
云彩可以作证 我已经走了很久
天空看不起我那是因为
我只是一个黑点 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有多少人就这样被抹掉了
河套承认他们来过
但是人生啊 走得太匆忙
没有人追迫 自己也会消失
在河套 我越走越小
还不如一只蚂蚁 这时西风来了
河套扩展开边际
顺便缩小了一粒灰尘
原野上有几个人
原野上有几个人 远远看去
有手指肚那么大 不知在干什么
望不到边的麦田在冬天一片暗绿
有几个人 三个人 是绿中的黑
在其间蠕动
麦田附近没有村庄
这几个人显得孤立 与人群缺少关联
北风吹过他们的时候发出了声响
北风是看不见的风
它从天空经过时 空气在颤动
而那几个人 肯定是固执的人
他们不走 不离开 一直在远处
这是一个事件 在如此空荡的
冬日的麦田上 他们的存在让人担心
干草车
沿河谷而下 马车在乌云下变小
大雨到来之前 已有风把土地打扫一遍
收割后的田野经不住吹拂
几棵柳树展开枝条像是要起飞
而干草车似乎太沉 被土地牢牢吸引
三匹黑马 也许是四匹
在河谷里拉着一辆干草车
那不是什么贵重的草
不值得大雨动怒 由北向南追逼而来
大雨追逼而来马车夫
扶着车辕奔跑 风鼓着他的衣衫
像泼妇纠缠着他的身体
早年曾有闷雷摔倒在河谷
他不会善罢甘休 他肯定要报复
农民懂得躲藏
但在空荡的河谷里 马车无处藏身
三匹或四匹黑马裸露在天空下
正用它们的蹄子奔跑 在风中扬起尘土
乌云越压越低 雷声由远而近
孤零笨重的干草车在河谷里蠕动
人们帮不了它 人们离它太远
而大雨就在车后追赶 大雨呈白色
在晚秋在黄昏以前
这样的雨并不多见
南李：李不嫁的诗歌
李不嫁：男性公民，六零后湘人，因其诗作的特立独行而被称为湖南的老诗骨。
国歌
想起聂耳
想起那流星般划过的
生命，怎样照亮
四万万五千万救亡的同胞
这是我唱起国歌时，悲壮得想哭的原因
想起田汉
想起被逼着趴在地上
把自己的小便喝掉
想起骨灰盒里只有眼镜、钢笔
和亲笔抄录的《义勇军进行曲》
想起他在禁闭室里死去时
窗外白雪飘飘，广播里
正响着由他俩谱写的《毕业歌》
这是我唱起国歌时，悲壮得想哭的另一个原因
昌耀墓前
我已经不年轻了，也就是说
我的膝盖老化严重
这一跪，要费很大的力气
才能从尘埃里站起
而普天下的黄土都是腥的
桃花源里可耕田哪，但我不跪你
我从未屈膝的大半生
不跪天，不跪地，也不跪皇帝
就像你坟山上的草木，被山火烧得乌黑
也还是相互搀扶着
各自开花结果，尤其是桃树
低矮、曲折，替我们吐出，人间的点点血迹
给鲁迅先生抬棺
那应该是毫不费力的
他那么单瘦，身体早被肺结核
吞噬成一具蝉蜕
但那十六个年轻人，微微喘气
腰身像被一座大山压低
都是些文弱书生啊
没一个同名，没一个同姓
我替鲁迅先生荣耀
世上找不到如此齐整的肩膀
我更替他们捏一把汗
他们的未来像中了魔咒，逃不脱命运的箭簇
我真是替他们着急啊
隔着黑白照片
恨不能伸过肩膀去，用毕生力气，抬起一束光
雷神
诸神在上，唯有这一位
与我祖父相貌相当
干体力活的
都有这么一张黑里透红的脸
抡得起大锤的
也都是沉默寡言的性子
用手中的家伙，替自己发出声响
我见过祖父，一声不吭地
锻造犁铧。也见过他，咬紧牙关，打造刀剑
犁铧插入泥土，刀剑斩断流水
地上作恶的人啊，平地起惊雷，你要躲避
人民路的春天
被压制得太久了
花朵也填满了火药
一树一树，像人传人的愤怒
像街头起义般前赴后继
最先绽放的茶花，一开腔，就是突突突突
吐出机关枪的火舌
紧随其后的蜡梅，像红斑狼疮
要发动一场细菌战
谁都抱定了赴死之心啊
就连冬眠已久的夭桃，也将一串串鞭炮
悬挂在枝条，只等有人划燃一根火柴，将它们引爆
栽一棵铁树
——写在2020植树节
栽一棵铁树
给春天出生的孩子
也栽一棵松树，给数以千计的死者
因为铁树一千年开花一次
松树尤其活得长寿
而人类的记忆并不可靠
所以要优选树种
栽一棵不死的幼苗，让它的根须
抓得紧地底下沉沦的冤魂
让它的年轮，像粗纹唱片，录得下人间次第的呼号
崖山怀古
每个人的消失
只是这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
一粒沙
每个人的到来，都未曾拥有立锥之地，像一棵小草
若说伤心，我已伤心过了
若说到咒骂，我可从未有过：哪一朵浪花不在抱头痛哭？
河流发情的时候
河流发情的时候，
像年轻的母水牛一路狂飙
从上游倾泻而下的洪水
漫过了河上的老桥，混合着
新鲜的青草与精液的味道
淤塞得太久的河床，被春潮触开G点
而变得畅通无阻
鲤鱼打挺，雄野鸭争斗
仿佛都在情欲的驱使下，恢复了原始的冲动
芦苇与蒿草，也在一夜间高出人头
岸边行走的衣裳，也被飘飘摇摇的柳絮，沾上精斑
这忧心忡忡的日子
哦！够了
这忧心忡忡的日子
像殡仪馆外
领取骨灰盒的长龙，望不到尽头
哦！够了
无耻的谎言
禁止哭泣的春天
……够了！当黑帮偃旗息鼓
而黑夜却继续作恶，
在光天化日下唱起颂歌
哦，够了！上帝给予的末日，从来是掐秒计算
漆树
在许多漆树中
我只记得刀疤最多的一棵
刀口呈梯形地排列
由低到高，随着年龄的增长
一道道新伤覆盖旧痕
在许多对树木的戕伐行为中
这，已经够仁慈的了
哪一种挺拔躲得过电锯和利斧？
生来挨刀的，都应该学着漆树般隐忍
并时时保持奉献的冲动
当采漆人到来，刀尖磕响桶沿
你看，满山漆树应声起伏，像颤栗，更像兴奋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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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稿校对：王连宗、王炳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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