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

进入腊月二十几,天寒地冻的,能不出门的都不出门了,汽车配件的生意也开始萧条。 这是临街一间民居的院子,房主把院子盖上水泥平台,出租给做生意的。两间屋子的大小,平台没做防水处理,漏水了,屋顶上有几处水浸湿发霉的痕迹。前几天下了一场雪,天气暖和些,雪开始化了,雪水沿着平台的缝隙渗透下来,一滴一滴的落在屋子正中的盆里,溅的地上湿了。屋子四周都是货架,上面摆放着各种汽车配件,配件摆的很有秩序,包装盒上用记号笔标注了型号。小唐的办公桌原本是放在屋中间的,但是经常被雨水打湿,所以他把桌子搬到了屋子的最后面,紧靠着货架。 小唐静静地坐在里面,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了。他靠在桌子上,肚子紧紧贴着桌子下的抽屉,他拉开抽屉看了几次,里面有一叠厚厚的信封,他没动里面的东西,又关上抽屉。这一叠信封里面装着的,是他一年的收入,足足有十万之多,沉甸甸的。每一个信封上面都清清楚楚写了大修厂或是个人的名字,里面装的是一张张出库单,单据上签了拿货人的名字。每一家的钱款总数,小唐都加好了,加了三遍,他怕去算账的时候,对方因为他算错了而不给他钱。年关了,他的心里充满了忐忑,不知道这些信封的主人,哪一家能顺顺当当把钱给他,哪一家又要扣下一部分拖到来年,也不知道哪一家又要做无赖的事,瞎了他的钱。 做生意今年是第四个年头,前三年小唐做的小心谨慎,不敢轻易赊账,但每年年底他也没挣到钱。有好几次他有挑了不干了的念头,但他还是坚持下来了。为了做生意,他辞去了4s店的工作,投上了婚后和妻子全部的积蓄,房子抵押了二十万,才把汽车配件这个小店干了起来。拥有一家汽车配件门市部是他一直的梦想,他知道如果这次放弃了,那可能这一生再也没有勇气自己干了。 小唐满腹心事,他心里盘算着这一叠账单怎么一家一家的要上来。一家一家电话打过去,先打他有自信给钱的。有把钱送来的,有说:“你来拿吧,唐。”听到这一句话,小唐的心里特别敞亮,马上拿着这家的信封骑摩托车去把钱拿回来。信封一个一个的空出来。每结算清一家,小唐跟人家说了许多“谢谢”。也有说:“小唐,我今年的帐没全上来,先给你结一半吧,剩下的出了正月我给你送去。”小唐说好,他能怎么办呢,明年生意还是要做,可他心里不免有些失落。 小唐棉衣里面的兜鼓了起来,他止不住的一会儿去摸一下,确定钱实实在在的贴在他滚烫的心脏上,他安心,为这一年默默地坚持,妻子一年没跟他要钱了,妻子上班的工资支撑着家的日用开销。他不想把这钱存进银行,他想晚上把钱拿回家,让妻子亲自数数,数数他一年的收获,让她高兴一下。他会说:“这只是一部分,还有几家没上来呢。我继续去要。” 还剩下四家的信封,但小唐也知道,这几家是欠他钱最多,也最不好要的。东航大修厂的高老板,小唐最初赊账给他就有些提心吊胆,高老板的大修厂生意很好,干的是保险公司的活。老板气场很大,小唐不敢正视他,惧怕他的势头,又身不由己的答应了赊账给他,一年没结帐,总货款也两万多。小唐犹豫了一会儿,在心里组织了一下语言,觉得话说出来不能惹恼对方,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拨通了电话。他诺诺的开口:“高老板,我是小唐呀,今天可不可以把我今年的货款给我?”对方不客气的怼了回来:“今天才几号呀,来要钱,急什么,二十九再说吧。”电话里是嘟嘟的忙音。这让小唐的精神马上颓废了下去。 坐在冷清的桌子前,小唐面前摆着剩下的几个信封,他掂量了一下,某村大修厂吧,这是公家单位,能好要些。小唐把电话打给了每次在出库单上签字的会计。会计在确定了货款总数和自己的账单相符以后,说:“唐哥,钱呢,厂里有,但是要我们大领导签字同意,我就可以给你了。大领导他认识,是妻子娘家村的,他决定去送送礼。于是小唐买了些过年的礼品,不能少了,怕领导看不上眼,也不能多了,多了去除本金也不挣钱了。他不知道领导的家是哪一户,但他知道是哪一个小区,也不能明目张胆的在大街上给。在大修厂快下班时小唐先到大修厂去溜达了一趟,假装是问一种车的零件,确定了大领导还在办公室,然后他去了大领导的楼下,他提着礼品躲在背风的大门矮墙的背后紧紧盯着小区的出入口。大领导开的是一辆红色的破桑塔纳,小唐认识,因为那辆车前几天撞了保险杠,刚刚从他家里拿去一个新的,还没来得及喷漆。冬天的天黑的快,小区里的路灯亮了,清冷的光洒在残雪上,更添了一份凄冷,小唐的脚冻麻了,提东西的手也冻僵了,他放下礼品盒,搓了搓手,张望着小区的大门,好长时间才有一辆车开进来,大多数的人都是骑的电动自行车。时间过得很慢,小唐的妻子打电话来询问他为什么还不回家,小唐说明了原因。妻子问:“你不冷吗?回来吧。”小唐说:“等这么长时间了,再等一等,明天一定要把字签了,要不明天还是要来。”妻子说:“戴着帽子吧,棉袄后面的帽子扣到头上。”小唐这才记起棉袄后面还有一个帽子。小唐继续等着。快八点了,忽然一辆车忽的一下窜进了小区,是领导的车,小唐提起礼品跟了上去,脚冻得不好使了,他感觉自己是在走高跷,车在一幢楼前停了下来,当小唐跑到车前时,领导正摇摇晃晃的下车,小唐赶忙上去扶了他一下。领导看见了是小唐,他记得是送配件的,说:“你在这里干什么”小唐说:“叔呀,我是你村的女婿呀,应该叫你一声叔,过年了给你买了一点东西。”领导一听,心知肚明,说:“那个什么,你明天到我办公室来吧。”领导重新打开车门,小唐回了意,把东西放在车上,说:“叔,那我走了。”小唐很冷,但他心里是甜的。第二天,小唐去了领导办公室,领导精神焕发的坐在 办公台前,小唐把单子递了过去,他不敢叫领导“叔”了,他怕让人听见,也怕领导反感。领导看了看单据,给他签了字。小唐顺顺当当的到会计那里拿到了钱。厚厚的一摞,小唐心里暖暖的。 硬骨头要一块一块的啃,一早到门市的小唐揣着信封骑着摩托车上路了,他要到城市外的一家汽修厂,这家汽修厂是私营企业,老板姓余,干得早,挣了钱,在市郊买了土地,自己建了厂房,红红火火的开起了正规汽修厂。当小唐走进厂里的时候,院子里的看门狗朝着小唐狂吠。车间里安安静静,工人已经放假了。办公室里,一位穿着黑色裘皮大衣的妇人正坐在沙发上打电话,她烫了头,满头的大波浪披肩发垂到胸前,快五十岁的人了,保养的白净富态,处处透着华贵。富态的妇人见小唐进门,主动的站了起来,很客气的说:“小唐呀,快坐,你有事吗?工人都放假了。”妇人说话平日近人,丝毫没有裘皮大衣高高在上的傲气。小唐心想:我来干嘛?一年了,我的货款还不给我,我不要,你们就不知道给吗?心里有气,但说出来的话确是和妇人一样和气,甚至还包含了谦卑。小唐说:“嫂子,我是来看看我的货款什么时候给我,一年了。”妇人说:“小唐呀,你说现在的生意可真是不好做,你哥呀,一早就出去要钱了,哎,他愁的嘴都长泡了。你等我打电话问问你哥看能给你多少。”妇人打了电话,但是电话一直没人接。妇人说:“要不这样吧,小唐,你再过两天来,你哥他不是瞎钱的人。”小唐不知该走还是在这等了,再过两天,再过两天三十了,他找谁要去呀。无奈的小唐骑车回门市了。门市邻居老张见小唐回来,说:“小唐你去哪里了,刚刚有人买零件,你没在,走了。”小唐说:“张哥,我去X大修厂算账,他老婆说他出去要钱了。”“要钱?那个余胖子?他去清泉汤泡温泉了,一大早就走了,就是为了躲要钱的人。”听了这话的小唐脑袋嗡嗡地响,他好像刚刚被人耍了,而且是唱的双簧。 腊月二十九,今天是要账的最后一天,今天再要不上来,那欠款就要拖到明年了,明年什么时候给可就是遥遥无期了,还有两家,今天一定去要上来。东航高老板那里说是今天给钱的,小唐揣着信封就走了。一进东航办公室,里面热热闹闹,要钱的不止小唐一人,几家汽车配件的老板都在,大家坐在沙发上,高老板不在,窃窃私语的几个配件老板心里都没底,不知道今年的货款能不能给他们。小唐没参加意见,在这个群体里他还是后辈,不敢多说话,错了不好。有人说:“吕哥,XX修理厂的钱你要上来了吗?”被问的吕哥说:“要什么要,那家大修厂正在修理的一辆桑塔纳着火了,没保险,车主是一个小痞子,叫了几个小哥们来,硬是要走十万,老板没办法,的确是在自己大修厂出的事故,给钱了事。我的钱只能等着了。”吕哥说的这件事小唐听说过。有人说:“今年市面上出现假钱了,你们收钱的时候注意点,收一张,大过年的,恶心死了。”小唐听了这话,心里不免忐忑,这几天自己收的钱都没有仔细看看,还在家里放着,也不知有没有假钱。办公室里的谈话小唐认真地听着,这些话对他很有用,他知道了那些大修厂的人缘好,信誉好,他记在了心里。院子里一辆丰田皮卡开进来,高老板从车上下来,大家看见了,呼啦啦的出门围了上去,都想知道今天能不能拿到钱。高老板很痛快,说:“放心吧,今年全部结清。我车上有一些白酒,麻烦大家帮我搬进来。”大家一拥而上,办公室地上瞬间堆满了一箱一箱包装精美的白酒。高老板说:“我刚刚去酒厂要钱了,二十万给了我十六万顶了四万白酒,四十箱,一箱一千块。今天大家也帮帮忙,你们一家按货款的百分之十顶酒,剩下的给钱。”嘈杂的人群鸦雀无声了,谁也没说好,但谁都知道想清账,肯定得拿酒。好吧,有一家配件同意了,他算完账走了。小唐心里也不想要酒,他和家人都不喝酒,但他觉得这么解决也挺好的,最起码还是和和气气拿到钱,他的货款有两万多,得顶两箱酒。他甚至觉得高老板这个人也没有看上去的那么盛气凌人,这种客户也还属于优良客户吧,明年可以再赊账给他。 小唐把酒送回门市,接着又去了郊外演双簧的大修厂。大修厂的大门贴了红彤彤的对联,一把大锁锁住两扇大门。透过门缝,院里不见一人,连看门的狗也回家过年了。 小唐关门开始休他一年一次的年假了,一年里,不管刮风下雨,头疼脑热,小唐都要坚持在门市里,只有春节这几天他可以轻松的在家里睡几天觉。 做生意第四个年头了,他赚到钱了,八万多块,这让他看到了希望,他很知足。另外还有两箱酒,三张假币。假币他贴到了办公桌的玻璃下,他说:“假币走到我这里,就到头了,不让它再去祸害别人,留着提醒自己。”外面的欠款明年继续要,但不给钱没信誉的,明年他不准备再赊账了,哪怕欠的钱最后瞎了,也不想让自己在这个无底洞里越陷越深。他要在汽车配件的这个最小的生意里,慢慢走下去,就算一路充满艰辛,他相信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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