脏腑的软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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脏腑的软硬
文/黄伟兴
人的脏腑要硬。
这是小时候我婆说给我的话。
脏腑硬就是胆大,敢在月黑风高的夜晚一个人躺在凶死鬼的新坟上,毛发不带倒竖的。脏腑硬也是心硬,看到血糊流拉的场面不眨眼,头也不晕,眼也不黑,还可以继续看下去,甚至看得津津有味。脏腑硬还是性硬,像大宅门里的景琦那样,打不疼也打不哭的。但脏腑硬似乎又不仅仅是胆大、心硬和性硬,脏腑硬的人胃口也硬,能够一手端着饭碗,一手给尻子撅得老高的小儿擦屁股,擦完了屁股继续吃饭。甚至还有比这更过的。我婆就给我举了一个例子,说是三年困难时期,村子里有一个人饿得不行了,翻箱倒柜地找出了不知何年遗落在柜底的一枚银元。这人拿银元在马额镇食堂里换了一角子锅盔。不曾想,刚出食堂,锅盔没吃一口,却被一个乞儿抢夺了。乞儿拿着锅盔边咬边跑,那人脱了鞋子边追边骂。乞儿眼看要被人追上了,到手的锅盔要被人再夺回去了,就把锅盔撂进路边的一个沤粪坑里,然后坐在地上,抱着头,一副任你打任你骂的样子。追上的人打一阵,骂一阵,看一眼静卧在粪坑里的锅盔,忍不住拿烟袋锅子再在乞儿头上狠敲一下,也只能忿忿地离开,饥饿着一个空腹,独自往回家的路上走去。那挨了一顿饱打的乞儿,这时就站起来,迅速地从粪坑里捞出沾满了农家肥料的锅盔,在路边屋檐下一个盛着雨水的盆里冲了,又香香地吃起来……
我于是明白了,我婆要我脏腑硬,其实就是要我具备一种生存能力,尤其是要具备一种在极端恶劣环境下生存的能力。我婆给我说这话的时候,是三年困难时期刚过去没有几年,也是“文革”正搞得如火如荼的年代。我估计她那个时候之所以要这样对我讲,是因为她以她的人生经历估摸着,在我将要面临的人生中,一定会有极端恶劣的生存环境吧?
但我到底没有遇到极端恶劣的生存环境,在我还是一个少年的时候,国家恢复了考试升学制度,为了尽快逃离农村,刚初中毕业的我没有等到上高中,就去一所中专学校读书了,一个月有31斤粮食可吃,且细粮比例达到了70%。鲜有机会因生存问题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的我,也到底没有培养出一种很硬的脏腑来。我不能像我众多的父老乡亲那样手端了老碗蹲在沤粪坑沿子吃饭,我更不敢赤脚追赶行刑的车辆,去看那一具沾满了红的白的浆汁的死囚的尸首,甚至,在我可爱的女儿要做肝功化验,我抱着女儿,眼看着护士纤柔的手指间那一杆针管中女儿鲜红的血浆越来越多时,我也会黑了眼睛软了双腿的……
我曾经最大的愿望就是要我的至亲们不要生病,要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地活着。或者,要得也只得小病,只得那种不用打针不用手术顶多吃几粒药片然后捂着被子睡一觉就能好的病……
我不是什么什么星下凡,在我的家人和至亲头上三尺远的天空,也没有悬坐着一尊护佑着他们的神灵,所以,我的愿望到底也只是一个愿望而已。在最近的十年内,先是我的母亲被查出了癌症,40天之内做过两回大的手术。再是我的女儿,高考刚完和大一期间,一年之内竟两次因突然的肚痛而不得不手术治疗。再后来,我的叔父突发了冠心病,被医生电击,被医生用环锥粗的针刺着抢救,却到底没有抢救过来。我的小姨,应该是我至亲中的强人了,头顶着全国劳模、全国三八红旗手、省市劳动模范等等的光环,在二十四年的岁月中几经屑小的摇撼仍稳稳地担任着村支书的职务,却也于2009年的春天,被医生查出了癌症,无数次地化疗放疗并没有将小姨挽救过来,在又一个春天来临的时候,我的世间最后一个至亲的长者也终于撒手而去,长眠于她为之奋斗一生的土地中了。母亲从术后的昏迷中醒来的时候,给我的姐姐和哥哥们叮咛:医生换药时,叫伟兴往一边去,伟兴脏腑软,看不得我伤口的。其实,母亲不知道,我不光看不得她的伤口,更让我不忍看的,是她老人家躺在病床上极力忍受痛苦的样子。母亲的伤口曾让我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像被猫抓被鼠咬一样,一次又一次地往紧里缩着再缩着,母亲紧蹙着双眉咬紧了牙关哆嗦着嘴唇忍受麻醉消解之后的巨痛,也曾让我弯腰提了床前的暖瓶,以打水的名义而躲在医院水房的一角让泪水肆流。孩子的病需要手术是没有一点预兆的,但医生却就给我说:娃需要手术!我听了后腿立即软了,脑袋也木了,只机械地问医生:不……不手术行吗?医生的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必须马上手术!当着孩子的面,我安慰她:没事,小手术,一会会儿就出来了。爸也不怕花钱,爸让医生给我娃把止痛泵用上,一点也不痛的。待女儿进了手术室,我的眼泪哗地就流了下来,身子也软成了一根面条子,瘫坐在手术室前的椅子上,竟要在场的姐姐姐夫和我的妻子来安慰、开导我了。至今觉得遗憾的是,小姨住院的时候,我是看望得比较少的。不是我不想看望,实在是面对着被病魔折磨得不成样子的小姨,我不知道我应该用什么话来安慰她老人家,我更不知道,我怎样才能做到在她的病榻前谈笑风生,像别人那样对她瞒住不治的病情啊……
在小姨的葬礼上,我忽然想,人的一生,怕就和共产党的壮大历程一样吧,会经历四次五次的围剿,会走二万五千里艰难的道路,也会在天安门广场上把建国的礼炮咚咚地鸣响……那么,十年间经历了太多的心灵磨难之后,我也应该开始在我家老屋的门前,让鞭炮噼噼啪啪地炸响,以宣示我从此将进入较长时间的快乐期了吧?
可我的妻子却又要做手术了!
是一个小手术。像割阑尾一样。像剜鸡眼儿一样。很快就恢复了。啥也不影响。也不影响夫妻生活的……美丽的小王医生和同样美丽的小左医生一人一句,轮番地用轻描淡写的话语排解着我们对于手术的压力。那就手术吧。
临到手术的时候,我却忽然有了许多的担心:我不知道妻子会不会遇到粗心的医生或者护士?他们会不会把止血钳子、纱布留到妻子的体内?我不知道医生或者护士,会不会在手术的过程中,把不该割的器官割了,让不该破的地方破了?我不知道,麻醉师会不会给妻子用了太少的麻药,让妻子正在接受手术时痛得妈呀爸呀的喊叫?我不知道,麻醉师会不会把麻药用得太多了,让妻子在术后紧忙都不得醒来?术后,妻子的伤口会不会感染?感染了的伤口会不会再让医生拿刀子割开,把蘸了药水的黄亮黄亮的棉纱条子塞到伤口里去腐蚀腐肉?……一切手术中有可能出现的意外,此时就像一把把无形的尖刀,在不断地锥刺着我的心灵!
但我还得微笑。妻子是微笑着走进手术室的,我也必须以我的微笑面对妻子,并以微笑向她传递手术绝对万无一失的信息!可是,当手术室的门在我的面前咣当关闭之后,像十年前母亲被推进手术室一样,像六年前医生说我的女儿必须手术一样,像三年前我的叔父躺在急救室被抢救一样,像两年前我的小姨被查出了癌症一样,我就再也忍不住泪水了。我把我对手术的担心,把对手术室内妻子的揪心,化作了滚滚泪水,一股脑儿地挂在我的脸上了。
我知道,男人是不应该落泪的,男人的落泪,会让人看作这男人是软弱的,是脆弱的,是啥事都弄不成的,是脏腑太软的。而对男人自己来说,在人面前落泪,真的是一件特别丢人的事情,尤其是当着一伙伙子女人落泪,尤其是,那一伙伙子女人,还是老婆的同事,还是每在你偶尔去老婆的单位,都要把你当做一个耍货儿,极尽取笑取乐的老婆的朋友们。
是的,那一个早上,守候在手术室门前的,不光有我,也不光有妻子的兄弟姐妹,早早就来到医院,同我和妻子家人一同守在手术室门前的,还有一伙伙子妻子单位的女人。这些女人们是妻子的同事,更是妻子的朋友。她们的到来,让我惊异于我那平时看上去不咋样的老婆,竟然也有着那么好的人缘。
好的是,这一个早上,在这家叫做核工业部四一七医院的手术室门前,那一伙伙子女人们并没有笑话我的落泪。她们不但没有笑话我的落泪,相反,我的泪水,倒把她们感动得稀里哗啦。在妻子恢复了健康之后,在再也不用为一个人焦虑之后,她们就开始调侃我了,说这就是爱情,而且是伟大的爱情。女人往往是注重感情的,尤其容易被爱情感动,所以,我想她们那样说的时候,也并不仅仅是调侃,一定也有真诚在里边吧?
可是,我自己还是要说,我之落泪,主要还是因为我脏腑太软了的缘故。我不愿意看到人身上有血糊流拉的伤口,我不愿意看到人极力忍受难以忍受的痛苦,我甚至在看到伤口,在看到人紧锁双眉忍受难以忍受的痛苦时,我自然会揪心得落泪的。哪怕这人不是我的母亲,不是我的女儿,不是我的亲人。哪怕,这人是你们,是我亲爱的老婆的同事、朋友们。因为,我爱你们,当然这爱不是,也不敢是可以让人产生暧昧遐想的爱,这爱只能是爱祖国爱人民的爱!

(文中图片来源于网络)
作者简介:
黄伟兴,男,生于1962年。1984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先后在《北京文学》《长城》《黄河》《安徽文学》《山西文学》《长江文艺 好小说》《中国报告文学》等发表小说、散文、报告文学等100余万字。现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西安市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陕西作家书画院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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