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之花叫做“英”，毛中最长的叫做“豪”。出身平民百姓，却能做这些普通人不想做不愿做甚至不敢做的事，让自己的德行远远超越他们，比他们活得更加灿烂、更加无畏，这样的人，就是英豪。
大毛哥，大号周辉，是我的堂兄，别人都叫他“周哥”或“辉哥”，只有我们兄弟行的，才叫他“大毛哥”。大毛是他的小名。毛，是江浙地区对孩子的称呼，例如阿毛、三毛，相当于湖北话里的“伢”。我的堂伯周飞武早年走南闯北，见过很多世面，于是就把这外乡风味浓厚的命名带回乡间。
01
如今的人已经很少听书看戏，对“英雄”“豪杰”这样土里土气的名号陌生且嗤之以鼻，人们更加推崇的是商务气息浓郁的“精英”。
但在古风尚存的乡村，依然有这样的人，他们身上都能找得到《二十四史》里那些尚未飞黄腾达的英雄豪杰的影子，碰到他们，你就会想起还在做里长的刘邦，被人卖为奴隶的石勒，在赌场呼卢喝六的赌徒刘裕、四处漂泊求食的赵匡胤、流落僧院的朱元璋，尽管一副粗朴无文、凡夫俗子的皮囊，但天生的气质使然，到哪里他们都能招引四方、宾客填门。
这样的人，离我最近的，就是我的大毛哥。
今天的社会太混沌，从古未遇过的社会重构和价值观解体的变动之际，产生了绝大的社会空隙，让本来安于士农工商的四民等级的各色人等从工农商学兵的职业分野逃逸而出，社会像一张恢恢巨网，这些游离出来的人如鱼得水，他们熟悉整张网，可以毫不费力地从一个网格移到另一个网格，成人所不能成之事，尽人所不能尽之善，古之谓纵横之士。
02
大毛哥就是这样的人，悠悠五十年，日日轻松天天快活，不曾受半日劳作之苦，不必看人半分眼色行事。他曾经是农民，却未曾躬耕陇亩；他做过工，但手拿刀锯斧柄的时间短得还没有磨出老茧；他与各色大小老板觥筹交错夜夜笙歌，却不曾被任何人雇佣，既能与村夫老农笑语喧喧，也能让游走街巷欺行霸市的流氓宵小对他礼敬三分。这种才德，让我这捻笔杆读死书的兄弟自叹弗如。
江湖是个大舞台，他是一个好演员。十七岁时还在乡村打流的他，并不甘心日夜在方圆几十里的大小村庄里晃荡，把时间和精力荒废在偏僻闭塞的乡下，于是只身西上汉口，却看看外面的世界。
青少年时期的大毛哥
汉口的汉西是一个建材大市场，每日大量的瓷砖、玻璃、灯具、家俬等各种天南海北装修材料被火车拉来，在这里倾泻而下，把大宗货物蚂蚁搬家一样搬到一个个大小商户的仓库，就得需要大量的劳工。他想到自己在农村的那些兄弟和乡亲，除了一膀子力气身无长物，窝在家里混混沌沌无所事事，为什么不带他们出来到这里闯闯呢？大毛哥凭借着自己在乡下积累多年的威名，招聚了四乡八里愿意靠力气养家糊口的乡亲，来到汉口闯世界。
03
很多对历史一无所知的文化人以“汉口码头文化”为自豪，所谓的码头，真正的内涵并不是车船辐辏、贸易繁荣，而是江湖无情、弱肉强食。汉西大市场是一个旱码头，在这鱼龙混杂、正义荡然无存的社会丛林中，一个人要在这里立足，光凭着力气和扁担可不行，必须要仰仗灵魂人物团结凝聚在一起，同甘共苦抱团取暖，否则很轻易地就被其他外乡人欺负和排挤，一无所得含恨离去。
大毛哥带的队伍能在汉西立足近二十年，有他自己的秘诀。一是广结善缘，他天生就是一个交际家，货场内大大小小商户、头面人物包括运货的司机，都很快和他交上了朋友，人一熟了自然就见面让三分；二是做事靠谱。他严明约束手下的工人，不许他们像别的工人那样拈轻怕重、向人讨烟要钱、半途要求顾客提高工价，一旦发现，警告一次，如若重犯，立刻逐出货场，不再允许他在这里打工，这些约束和纪律，树立起了他的威望和劳工品牌；三是待人仁厚公道，被他带出来的劳工，和他同县同乡，大家冲着利而来，要让人心凝聚，一定要管理人性化，一定要和大家同利，结成利益共同体；之前汉西货场工人工钱一月结算一次，拖欠、贪污和尅扣层出不穷；他来了之后开启了一个先例，每天结算一次，在他的示范下，其他队伍也不得不采取这种方式，迅速赢得了整个货场几千号工人的人心。外人尊敬，自己人服诌，年深月久，自然就扎下根基，无人能够撼动。二十年来，他手下的工人队伍稳定，相信那些眼中有利无情、造成企业员工流失率高企的吝啬鬼老板见了，自会感到羞愧。
刚到汉西货场时候的大毛哥
在他这里打工，意味着安全不受欺压、有回报、有融入感。二十年来，在他带领下来汉西打工的浠水农民不下五百号人，无人不是一根空荡荡的扁担而来，回家后都盖起了两层小楼，撑起了自己的农村老家的家业和颜面；还培养出了40多个大学生。
04
在外讨生活，他坚信和气生财，不能去欺负人，但也见不得别人受欺负；每次看到别人受欺负，他总会出面去转圜周旋。正是这样急公好义的性格，奠定了他在市场中的名声，大家也都爱买他的帐。
比如有一天，他溜达到市场的门口，看见几个民工正在为难一个身材矮小的外乡人，他走过去喝住那些人，大家看到他过来了，一哄而散，于是就给这个小个子外乡人解了围。一交谈，才知道此人从四川来武汉打工，想在货场找口饭吃，却不料遇到欺生，他感谢不迭地要大毛哥留下电话和地址，说这次回家想给他寄点家乡特产的腊肠尝尝，感谢他出面搭救。
腰间别个大哥大，在汉西站稳脚跟的大毛哥
几年后，大毛哥拿着一张都市报闲看，一则新闻让他毛都炸起来。几年前帮过的这个人，竟然是苏湘渝系列持枪抢劫杀人案制造者、公安部A级通缉犯周克华，这个人回到四川后，先后杀人、越境当雇佣兵、抢银行，可谓穷凶极恶，如果不是他那天替其解围，恐怕命案就发生在汉西货场了。
他找来那几个为难过周克华的人，把新闻跟他们一讲，几个人吓得心惊胆战，连讲：幸亏周哥那天把我们拦住，要不然今天我们在不在人世还是个问题呢？
05
大毛哥，有农民纯朴坚忍的本色，却没有农民贪俗嗜利的习气。
就那一个例子来说，去年过年时，俞仓塆里的老少一起集资，想把塆子的环境改善一下，当时我打电话向他化缘。虽然和他是叔伯兄弟，一个爹爹传下来的，但他的父亲、我的堂伯周飞武离开塆子已经很多年，这里只是祖居地，未来的兴衰荣辱已经于他家没有任何关系了，即使一分钱不出，也不为过。但大毛哥却毫不犹豫一口应承拿出一万，实在让我喜出望外。
季布一诺，重于千金。行走江湖，信义两字，实为至宝。过了不几天，果然钱就到帐了。拿到钱时我心里有点酸楚。浠水民风有些轻信寡义，一件事即使有名利可图，说漂亮话、做赊账事、到头来却不认账的人仍比比皆是。当时我四处化缘，各方应承者不少，不少人口惠而实不至，跳帐毁约的大有人在，两相对比，怎不让人心生感慨？
一生走南闯北，但大毛哥最爱的还是故乡的锡山
我和大毛哥虽是兄弟，但年龄相隔一代，他成婚时我还是一个幼童。等到长大后，兄弟各在天涯，没有任何交流，血缘和亲情就在这遥远的距离和漫长的时间中一点点流失了。但自从去年塆子里开始搞改造后，他对我的支持不遗余力。不仅大力游说身边的朋友提供支持和帮助，还四处把我向人宣扬。唐诗中有一句：平生不解藏人善，到处逢人说项斯。想到这句诗，我就会想起种种他对我的推介和传播，既是兄弟也是知己，人生难再得。
刘项原来不读书，《二十四史》里的豪杰英雄，很少有通文墨的。但他们能成事，很大一方面是注重自身学习，重视与有文化教养的人交往。例如羯人皇帝石勒，虽然不认字，却每天让人读史记这种大部头的书给他听，从中学习安民济世的道理。
06
大毛哥读书不多，最大的人生爱好就是与各色人等打交道，身为他的兄弟，我偶尔会被他邀请去吃饭，才发觉这个哥哥不寻常。他这个圈子里的人，说个不好听的话，就是一群追逐声色的酒囊饭袋，人生最大的乐趣，莫过于桌上的酒瓶子、女人的红裙子，但他不一样，生活中有诗意，心中有自己的文化追求。
在兄弟行中，我算是稍微读过一点书的，偶尔写几行字，多少会收获一点掌声和赞扬，例如我给塆子办了一个“俞仓塆”公众号，本意是给俞仓塆和附近村子的人读的，但是最大的受众群体却是外面的城里人。
在俞仓塆路头和兄弟们一起的大毛哥
能够温柔耐心地对话的人太少了。更多时候，更多人，他们关心的都是这个世界的虚假和热闹。毕竟，很多塆子里的乡亲是打工者，他们的文化和视野有限，对很多事情持着置身事外的态度，只有大毛哥等少数几个人矢志不移地坚定支持我。
大毛哥常跟我开玩笑，说他是周鹏飞朋友圈的搬运工。每次我写了一篇小文字，他都迅即转发到自己的朋友圈里，还推荐到自己所有的群中，可谓不遗余力。有时候我常想，像他这样行走江湖的人，见多了尔虞我诈和弱肉强食，心早就硬起来了，但非常难得，行走江湖这么多年，他却始终持有一颗柔软心。
07
草木之花叫做“英”，毛中最长的叫做“豪”。出身平民百姓，却能做这些普通人不想做不愿做甚至不敢做的事，让自己的德行远远超越他们，比他们活得更加灿烂、更加无畏，这样的人，就是英豪。
以大毛哥自己的评价，他绝对认为自己当不起这两个字，但我却认为他当得。他虽然没有读过万卷书，但是走过的江湖路，却把他磨练成一个有人情德义的人。
出走半生依旧一颗少年心的大毛哥
他能够不只为自己活着，待人宽厚，与人同利；见到别人被欺压时，不会漠不关心，敢于挺身而出管闲事；对自己的亲戚乡党常怀恭让礼敬之心，不忘根本；在声色场上征逐，却修得一颗柔软心。
如果每一个村庄，多几个这样的俊杰，就不必担心公道没人主持，不用害怕人心离散，只是啊，这样的人，实在是不多，让人怎么不徘徊又徘徊、叹息复叹息呢？
如觉文好 转发一下吧
俞仓塆
感谢关注● 记录俞仓塆的草木春秋和人情冷暖
● 每个人以他的故乡为舟楫，驶抵心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