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昀┃芹菜叶儿鲜鱼汤

其实,让我们念念不忘的不是停留在舌尖上的美味,而是那年纯真,那群伙伴,那时生活,那份亲情……那曾经无往而不胜的年少青春!
——题记
蓝瓦瓦的天空不飘一缕缕云,静悄悄的地上不刮一丝丝风,火辣辣的太阳当头上烤,热腾腾的暑气往死里蒸,腰酸腿困脖子疼,嗓子干得冒火星,手上血泡钻心痛,汗水浸得眼朦胧……我刚停住锄直起腰准备喘口气,父亲的埋怨声便跟了过来——看看你锄过的糜子地,留下的苗子伤了根,锄掉的杂草连着筋。
父亲脾气大,听了他的教训,我不敢言语,但内心对他的讨厌就如同眼前这片锄不完的糜子地——看着太阳升起来,变红,变白,变热,身后锄下的地仿佛不少;看着太阳落下去,变红,变大,变冷,眼前没锄的地似乎还那么多……我未积极响应父亲的唠叨,他也就没了继续说下去的动力,我俩一阵沉默,窸窸窣窣的,自顾自忙着手中活计。刚顶出地皮的糜子苗和野草绣成一团,我用锄头实在拨不开苗,索性半蹲半跪在地上,用手拔了起来——飞扬的尘土和晒焦的死皮在汗水的殷勤撮合下,紧紧粘附在身上,像层蜕不掉的壳儿,别提有多难受。
我正熬煎着不知怎样才能抗到天黑,不经意一抬头,忽然发现远山一片模糊,像是罩在雾中,我便一骨碌爬起来向父亲冲去,边跑边大声喊,要下暴雨啦!父亲捏着下巴看了一会儿,说了声,回!每天上山就盼着这一个“回”字,我欣喜若狂,扛起锄头撒开欢儿地往家奔。跑一阵回头望,近处的山坬也变得朦胧,天变得低矮,地显得苍白,齐刷刷一道雨线几十里拉开,横着在身后追来,看看跑不脱,我和父亲只好钻进半崖上的小土窑。山里的地头上总有这样的小土窑,半人高,平时存放犁耱,雨时用来避雨。蹲在小土窑里再往外看时,群山都隐没在大雨中——
土地像呛了奶的孩子、过了量的醉汉,不但把雨水吐出来,把泥土也吐了出来。平地上冲开些道道,坡地上拉下些壕壕,高处向低处集中,低处向更低处漫涌。等汇集到山坳里的水渠,洪水就像着了魔的野兽一般狂奔起来,泥浆越来越稠,水渠越冲越宽。
暴雨来得急促,也去得利索。不多时,雨就小了下来,父亲催促动身,我知道他是要急着回去捞河柴——夏天家里活计多,山上的柴也嫩,首先是没工夫砍,就是砍下也没多少烧头,一着火就完了,家家户户都为没柴烧而发愁,洪水里的河柴简直就是老天爷派来的救星。
我和父亲跌跌撞撞跑回家,还没喘匀气,洪水就下来了。墙一样高出水面的洪峰挟裹着泥土砂砾、枯草败叶,呐喊着呼啸而过,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泥腥味儿。洛河不再清平舒缓,骤然间变成几十丈宽的急流,惊涛汹涌,浊浪拍天,似乎生怕辱没它黄河子孙的声名。岸边的洪水上浮着一抹长长厚厚的绒柴,格涌涌地往下漂;河中间水线上的“大块头”若隐若现,翻着跟斗往下窜。
我们村捞河柴的地方主要有两处。一处在沙窝子,河滩宽展,水流平缓,便于捞绒柴。人们无须下水,只要站在岸边手拿铁耙,一拨拉就是一大团。捞这种河柴的大多是妇女、老人和孩子。妇女拼命地往出捞,老人和孩子飞奔着往高处转移。不一会儿,高处的沙梁上便垛起来十几座大大小小的柴堆。另一处在捞柴砭,那是一个被水冲刷出的天然旋水湾子,河中间水线上的有些 “大块头”漂到捞柴砭,被旋水湾子突起的石壁一挡,就能回旋漂靠到岸边。村里精壮男人都在捞柴砭的旋水湾子里死等,凡是旋过来的河柴,几乎没有溜走的。
年轻力壮、膀宽腰圆的父亲是村里捞河柴的一把好手,他压根儿就不屑于捞绒柴。此刻,他满身是泥,端着挠钩守在捞柴砭水线折回的地方,两眼盯着上游的浪峰,他指望捞几个大家伙——我家春天刚在旧土窑坡坬底下的大路旁箍起两孔石窑,父亲指望着捞几根椽棒檩柱,后半年打几件新式家具。父亲身旁站着另外两个男人,每人也端着长把挠钩,三个人说好,捞着东西三家平分。父亲实在不情愿同旁人合伙,但要想捞到大家伙,至少得三个人,那些椽棒檩柱像一匹匹脱缰的野马从上游横蹿竖跳地奔腾过来,三把挠钩得一头、一腰、一尾同时钩上去。一个人不行,椽棒檩柱借着洪水的势头会把人拖进洛河里。
好几根椽棒檩柱在河中间跳跃而去,父亲三人喊爹骂娘,瞪眼看着,无可奈何。等了好一阵,前面水线上终于旋过来一根圆木,三人顿时来了精神。待圆木漂到跟前,三人一同伸出挠钩钩住圆木,发狠使圆气力,向着河岸扯过来。眼看就要擒住圆木,旁边一人脚下一滑,他扯的那头顿时泄了绷劲儿,不怀好意的波浪又趁机一掀,圆木就端溜溜地直奔河心而去。快撒手,快脱挠钩——万分紧急中,父亲大声喊道。另一个人和父亲心有不甘地撤回钩在圆木上的挠钩,瞪着漂走的圆木,破口大骂。滑倒的人狼狈不堪,不但没捞着圆木,反倒赔上一把挠钩。气急败坏的父亲无处发火,回头瞅见没去沙窝子帮母亲的我,顿时火冒三丈,气不打一处来,我见势不对,撒腿就跑。
不经意间,雨又大了起来,沙窝子所有人都停了在洪水中拨拉的耙子,争先恐后把捞出的河柴向高处转移。母亲先前一个人光顾着从河里往出捞,腾不开身儿向高处移,此刻正手忙脚乱地抱着河柴向沙梁上奔,我连忙跑过去和她一起忙活起来。我俩还没跑上几回,堆柴的河岸就被洪水淹没了,那满满实实的一垛柴,在母亲的声声惋惜中,又随洪水漂浮而去。
河水上涨得很快,沙窝子便于捞柴的展河滩一眨眼工夫就沉入水底。守在沙梁上等着退水的妇孺老人都叹着气,心有不甘地离开河岸。我浑身泥浆,上下湿透,回到家,一番冲洗擦拭之后,换上衣服团身围着被子坐在炕头。母亲显然担心在捞柴砭“虎口夺食”的父亲,把我安顿好后,连衣服也没换,又冒着滂沱大雨出了门——裹在温暖舒适的被子里,我浑身暖洋洋的,这几日天不亮就起床上山锄糜子,着实累坏了我。迷迷瞪瞪中,我便不知不觉跌入梦乡。
醒醒,快醒醒——母亲在耳边小声唤着我的乳名。我睁开眼一看,窗外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歇。揉着惺忪的睡眼,我磨磨蹭蹭出了门……一股湿润清爽的晚风扑面而来,我顿时浑身一激灵,瞬间完全清醒过来。天骤然亮开,夕阳异常辉煌,山川灿烂,洛河宽阔浩荡。水声依然震耳,大浪还逞着余威,只是河里再没了什么可捞的东西。
母亲早已换上干净整洁的衣服,她一边从面柜里往出舀白面,一边笑容满面地吩咐我去水地园子拔两棵芹菜。拔芹菜!我没听错吧?——我家在小桥渠跌哨下有块一米见方的水地园子,年年都种芹菜,跌哨滴下来的水,正好能满足浇菜用,因此,我家每年在村里总能最先尝到新鲜蔬菜。村里人对这块巴掌大的水地羡慕不已。母亲自然更是上心,想吃小菜园里的芹菜,要么是过节令,要么是来客人,而且每次打发我去的时候,都要千嘱咐万叮咛,不要拔一整棵,把芹菜外面长粗壮的茎叶撇几枝回来就好,里面细小的茎叶过些日子长大又能吃……久而久之,我的耳朵都听出老茧来。可今天……是不是我听错了?母亲许是看出我的疑虑,目光柔柔的,笑着说,你爸今天捞了好些小鱼儿,要用嫩黄的芹菜叶儿炖着才好吃,晚上我们炖鱼汤犁白面。
待我拿着芹菜回到家时,父亲正在院中脱下沾满泥浆的衣服,母亲打出一盆水来,拿着毛巾给父亲擦拭身上的泥巴,父亲一脸微笑,乖乖地站着。正面擦完,母亲说,后背!父亲又乖乖转过去让她擦。我三步并两步跑回家——灶里的柴火烧得正旺,大铁锅嘟嘟地响着,汩汩的水汽满窑飘散。
换好衣服的父亲回到窑里,母亲让他上炕歇着。父亲就拿个枕头靠在炕墙子上,半倚半仰地放松着筋骨。父亲一脸惋惜地说,今天本来捞下不少椽棒檩柱,无奈最后涨水,捞柴砭坡岸陡,为了能保住那块松木板给孩子做写字台,其他的木头和挠钩都让水冲走了,着实可惜的很……父亲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趴在锅头炕栏墙墙上的我早被灶台间忙碌的母亲吸引——漆花的木盘子里,一小碟下午刚割的细韭菜,一小碟泡着醋的芹菜秆,一小碟去年冬天腌下的茴子白;旁边案板上是早已切好的嫩黄黄的芹菜叶儿。
我大口大口地咽着涎水,一遍一遍地催促着母亲。母亲总说不急不急,鱼的精髓和味道还没出来,煤油灯下,隐约在水汽中的母亲轻轻浅浅地抿嘴微笑着——许久许久以后,母亲终于揭开锅盖,雾气氤氲中,一锅浓郁醇厚的汤汁悉数被舀入黑陶瓷盆里。母亲抓起案板上的芹菜叶儿轻轻扬扬撒了进去,暖暖的白与娇嫩的黄交融着,漆黑的盆和奶白的汤互衬着,黑白分明,汤鲜叶嫩,清香四溢。
我趴在锅栏墙墙上,小口啜吸着鲜美的鱼汤,想象着后半年上初中,能搬到大路旁我家新箍的两孔石窑里,在明亮的电灯下,坐在崭新的写字台前读书写字……
高昀,陕西志丹人,现供职于志丹县双河镇政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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